咨询研究
冬妮被李松蔚诉名誉侵爱游戏平台权背后难以退出的心理疗愈
一名黑社会成员被香港律政署要求接受心理治疗。随着治疗推进,他对女治疗师敞开内心,两人缠绵地接了吻。事后,他对她说,“我觉得你对我特别好”,治疗师却嗔他有“妄想症”,两人相视一笑——这是电影《无间道》里的镜头。
现实之中,在咨询时倾吐心事、获得无条件的包容,来访者容易迷恋上咨询师。但如果两人“谈恋爱”,咨询师就违背了职业伦理,因为其掌握来访者心底的秘密,可以方便地操纵对方。
1991年,一名美国哈佛医学院在读博士生自杀,他此前在接受著名精神病学家玛格丽特·宾-博约(Margaret Bean-Bayog)的心理治疗。他的家人后来在其住处找到玛格丽特写给他的情书,认定是她要结束治疗导致了他结束生命。玛格丽特因此被吊销了行医执照。
在国内,为避免此类情况发生,中国心理学会2018年公布的《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工作伦理守则(第二版)》指出:“一旦(双方)关系超越了专业界限(例如开始性和亲密关系),应立即采取适当措施(例如寻求督导或同行建议),并终止专业关系。”
2022年7月,王馨淼以“冬妮”的网名在网上指控国内知名的心理咨询师李松蔚曾在咨访关系中与她发生亲密关系,李松蔚则以侵犯名誉权为由对其提起民事诉讼,此案将于5月17日在北京市互联网法院开庭。
我们观察这一事件及业内人士对此的反应,是希望讨论,心理服务有如此道德风险,而在国内心理服务渐趋大众化、一些心理咨询平台动辄获得上亿元融资的今天,这一行业有没有更规范的约束方式和更明晰的边界?
王馨淼说,2015年8月,她已向李松蔚购买了长达一年的心理咨询服务,她爱上了他。
她拿来证明这段关系的,有微信公众号及微博上的一些未具名的发言、2014年至2018年她给李松蔚当时任职的心理工作室打款的记录以及一些人证——基本是她的亲友,以图证明王馨淼在咨询期间多次对朋友吐露,她与李松蔚有感情关系,朋友劝她,对心理咨询师不能这样,而且李松蔚已婚。
据王馨淼的回忆,自己2014年8月开始接受心理咨询时,刚当了单身母亲,对人生前路很茫然,李松蔚会在咨询中谈到两人生活困境的相似之处,说一些自己的家庭细节。
另一名李松蔚的前来访者匿名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李松蔚会在咨询中说起自己的事,会在她脆弱哭泣的时候说:“如果你不拒绝肢体接触,我们可以握一握手。”
王馨淼也说,李松蔚言语夸奖她,有一些握手和“热情拥抱”,她于是将此解读为“这人是爱我的,舍不得我走”。她承认自己对李松蔚产生了不合理的迷恋,但坚持说是李松蔚引导在先。
直到2015年8月,据王馨淼的说法,两人发生了亲吻和搂抱,自己事后也明示过爱意,但李松蔚既没有与她发展,也没有终止咨询关系,导致她在“恋情”里越陷越深,抑郁情绪反而加重。
李松蔚一方否认了这些说法。王馨淼以网名“冬妮”发言之后,2023年9月,李松蔚向北京互联网法院起诉,他在诉状中表示,“原告与王馨淼之间仅存在合法、合规的心理咨询服务关系,不存在除此以外的其他任何关系”。他给澎湃新闻的书面回复里重申了此意。
王馨淼的代理律师黄思敏告诉记者,李松蔚一方提出,将向法院提交当时留下的咨询记录。不过,原告一度以“担忧泄露来访者隐私”为由,拒绝让被告一方提前阅卷。截至5月9日,黄思敏还没看见李松蔚为王馨淼提供心理服务时做的记录。
李松蔚名列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会专业机构和专业人员注册系统(简称“CPS”注册系统)之中。今年初,王馨淼与一名帮着她投诉、打官司的网友穆舟给该系统的伦理组写邮件投诉李松蔚。伦理组回复称,已给被投诉人发邮件,“要求其提供相关的材料”,但没再进一步反馈调查进度爱游戏平台。
根据CPS注册系统官网,该系统是中国心理学会为了对从业人员形成现实的约束力而建立的。但是,违反中国心理学会公布的《伦理守则》,最严重的后果也只是永久除名,再也无法在CPS注册系统之中出现。目前,进入CPS注册系统并不是在国内合法提供心理服务的必要条件,只能提高心理师的“含金量”,比如更方便进入体制内的高校或医院从业。
黄思敏对澎湃新闻表示,准备这起名誉权官司时,曾在公开的案例库中试图寻找来访者因效果不佳起诉心理师的案例,但“没找到”。
穆舟倒是在一知名律所官网上看到咨询师打名誉权官司的“成功案例”:一男子将妻子与自己反复闹离婚归咎为心理咨询的影响。他曾到咨询机构上门索要妻子的咨询档案,未果,将获得的一些咨询录音剪辑后发上网。录音中,心理咨询师要求来访者喊自己“叔叔”,疑似发展出了心理咨询师与来访者之外的关系。结果,咨询师起诉该男子侵犯自己的名誉权,赢了官司,男子被判在网上公开向心理咨询师赔礼道歉。
这些年,李松蔚因为做自媒体、参加综艺节目声名鹊起。王馨淼表示,这对自己造成了困扰:她在商店里看到印着李松蔚的海报,人会“僵住”。她受不了。
对于李松蔚起诉她的名誉权官司,她这一方能提交一份网友的证词,该证人作为李松蔚的前来访者,能提供自己早在2015年向CPS注册系统投诉李松蔚的邮件记录。
该名证人对澎湃新闻表示,其2015年前后找李松蔚做了一年左右的咨询。李松蔚说的话充满了学术用语,她听不明白,会把手机搁在两人之间的小桌子上,打开录音功能,开车的时候重听这些录音,现在还保留着。
她曾十分信任对方,因为李松蔚说“抑郁不算什么”,她就停了抗抑郁药物。2015年11月,她出现了强烈的自杀念头,想要求助,李松蔚却通过微博私信拒绝,对她说“心理咨询没有办法为抑郁发作的人提供帮助”,让她感觉遭到了抛弃。
代理律师黄思敏说,这桩投诉与王馨淼的遭遇并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供法庭参考的一种“品格证据”。
王馨淼在网络争吵中被李松蔚的支持者怀疑有“钟情妄想”,即单方面幻想李松蔚对自己有意思,因此被指称说法不足采信。
为此,穆舟给CPS注册系统写邮件,辩解说,虽没有直接证据,但“人证、物证、医院诊疗等,能够证明王馨淼至少和李松蔚存在长达八年的(至少是)‘单恋’关系。……咨访关系对王馨淼没有任何帮助,而是给王馨淼带来了持续的伤害。”
寻求心理帮助的人,本来就较为脆弱,咨询服务中的潜在风险可能会让这些人的心理状态雪上加霜。
王馨淼网络“自曝”之后,一些自称遭到心理咨询师伤害的男女联系上她。其中一个女孩朵儿(化名)向她爆料说,为了解决方方面面的烦恼,自己找到一名每小时收费400元的心理咨询师。结果,累计消费一万五千元之后,咨询师对她表白,此后纠缠不休。她公开了打款记录和聊天截图。
律师黄思敏表示,还收到过更令人语塞的法律求助。对方自陈,自己才二十出头,刚从高校毕业,舍不得支付一次数百元的心理咨询费用,就到一个算塔罗牌的平台上逛。在平台上,有人告诉她,自己也是心理咨询师,只是没有证件,可以为她服务——听她吐露了苦恼之后,对方要她发裸照来。
叹惋之余,黄思敏表示,目前心理咨询相关的法律法规还不全面,尤其这种“自封的”咨询师,他们如果有侵害行为,后者很难寻求法律层面的支持。
心理咨询是舶来品,在海外,心理师更容易“惹上官司”,甚至衍生出了应对这种纠纷的商业保险。
担任过美国心理学会主席的库切(Gerald P. Koocher)和另一名学者曾在《心理学和心理健康专业的伦理学:规范与案例》一书中罗列了近二十桩闹到美国心理学会各州伦理委员会或法庭上的真实案例,从含义不明的拥抱,到以咨询师入狱告终的犯罪,再到不可理喻的心理师突然脱衣,“帮来访者摆脱身体羞耻”。
书中还写道,具体到和来访者发展亲密关系,一些心理从业人员会疑惑,为什么有的同行非要踏入这种“不专业又危险”的境地,但这种事不鲜见,因为“没人对剥削别人的诱惑免疫”。被指控过的有很多大人物,包括美国某州的心理学会主席、某州伦理委员会主席、一些给医师颁发执照的委员会成员。
也有诬告或来访者误会的情况发生,为了规避风险,这本书建议心理师注意很多细节,包括尽量不在非工作场合见来访者、不轻易恭维来访者、一些友好的举动(例如来访者家人去世,献一束花)都应当记录在案,等等。
但这种严格的规范在国内难以落地,除了行业协会的监督,据从业6年的心理咨询师姜山了解,在美国做心理咨询师,必须花钱请督导师、留下督导记录。督导师即监督心理咨询师工作的个人,一般由更资深的心理同行担任,要定期与咨询师讨论他们正在处理的案例。
“他们的督导比国内严格,督导师的执照是和被督导者捆绑在一起的。被督导者出了什么问题,督导师要负连带责任,”姜山补充道。然而在国内,这一机制似未发挥作用。
若想要名列CPS注册系统,也需要提交督导师亲笔签名的推荐表,但这一要求颇具争议。几位受访的心理咨询师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虽然没有硬性规定写推荐表的督导人选,但业内有一种说法是,体制内的人推荐更有用。
有一些高校老师,也许能出具有用的推荐信,但“临床经验不一定丰富,给学生做的短期心理咨询和社会上的也有差异”,从业10年的心理咨询师詹颍对澎湃新闻说。
若要找一些公认更资深、地位更高的督导, 50~60分钟的督导时间收费可能上千元。姜山坦言“并不划算”,要是请这样的督导师,“至少要同时接十几个工作,才能活下去。”
心理咨询不像是医疗,尤其不涉及精神疾病的部分,难有客观的评价体系。这导致国内的督导师不必为被督导者负责任,却有很大的话语权。
无论是进入注册系统还是入驻一些热门的咨询平台,都要先由受平台认可的督导师引荐。心理咨询师龙家睿曾参加国内一知名机构办的精神分析培训,感受到了行业内的“山头主义”。据他回忆,一位圈里很有名的老师来上课,说,很多人“做的不是真的精神分析”。龙家睿问,真假由谁来判定?老师问:“是什么意义上的真和假?”他说:“字面意思。”老师说:“你可以来找我做分析,你就会知道。”
“平心而论,(那机构)算是办得好的,其他机构或协会还不如它。”从此,龙家睿看心理咨询的监管前路,感到进退两难。他既不愿意自己的工作被这种老师和朋辈妄加评判,又知道,来访者去找一个咨询师,试图处理自己最深沉的痛苦,可能投注强烈的情感。
龙家睿说,功力不够的咨询师容易有一种幻觉,认为回应了来访者的情感,对方真的能好受一些;更极端的情况是:“咨询师觉得怎么操作都可以。送到嘴边的肉,我为什么不吃?”
心理咨询师傅睿也在帮助王馨淼整理一些网友的信息。她说,触动她的是早先看到“冬妮”发了一些截图,其中有一些看似细微的越界,包括李松蔚在微博上给她点赞,以及他们用私人的社交软件沟通。她认为,如果截图是真实的,应当被看作是违反伦理的行为。
“在咨询室里,咨询师的角色和位置与来访者的角色和位置本就是不对等的,容易被误认为权威。”她说。
傅睿一直对于心理技术的滥用感到忧虑,她之前在网上看到一则投诉:每当来访者想要结束咨询,咨询师都会挽留对方。那不是简单直接的挽留,而是包裹在心理话语里面的,类似于“你相信我,我们再谈一次”之类,把咨询撑得很长。其实,按照伦理规范,无论来访者是因为没钱了,还是觉得咨询无效、想换一个人做,咨询师都不应该动用技术挽留来访者,应当予以尊重,让他们自己决定。这样看似基本的伦理却几乎不再是行业共识。随着电视和互联网普及,“电商”时代到来。大量心理咨询师开始运营自媒体,以图“获客”。
受访的咨询师詹颖对澎湃新闻表达了无奈:“真的很不喜欢这样。”因为她所在的精神分析流派要求咨询师少自我暴露,把自由说话的空间腾给来访者。但她没办法。
李松蔚很早就拥抱了这股浪潮。他在综艺节目《再见爱人》中露脸、前些年频繁更新自己的知乎账号,教读者如何恋爱、如何育儿、如何上班……穆舟对此并不认同。即便在一些支持王馨淼的网友拉的微信群里,也有人觉得穆舟过于锱铢必较了——除了帮王馨淼理证据、给CPS注册系统写邮件,穆舟还坚持自己在网上发声。他认为心理咨询师大量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并不能引导来访者解决自己的问题,而是会让来访者把咨询师的话当作自己的路径、全照咨询师说的方法去办。
穆舟不讳言自己当王馨淼的“志愿者”一部分是出于他个人的情结。他也曾受创伤困扰,穆舟回忆,早年遇到一个心理咨询师爱游戏平台,该咨询师听他倾诉童年创伤,又只见过他母亲一两次,就“诊断”她母亲有边缘型人格障碍。穆舟说,自己一度真的这么看母亲,直到更换新的咨询师很久之后,才察觉是上一个咨询师的问题。
因此他认为,在输出价值观的问题上,心理师还应当注重《伦理守则》里提到的:“心理师应充分觉察自己的价值观,及其对寻求专业服务者的可能影响,并尊重寻求专业服务者的价值观,避免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寻求专业服务者或替其做重要决定。”